大中小 12年前的1996年,曾经令人谈之色变、致死率高达100%的狂犬病,似乎已淡出人们的视野。当年全国只有159人死于这种烈性人畜共患传染病;而在1981年,这一数字超过了7000人。 十多年后,阴影又重新逼近。 以2007年为例,据卫生部统计,狂犬病夺去超过3300人的生命;在所有法定报告传染病中,其“致命指数”已悄然上升到第三位,仅次于艾滋病和肺结核。
历史总是充满着难以言表的戏剧性。
12年前的1996年,曾经令人谈之色变、致死率高达100%的狂犬病,似乎已淡出人们的视野。当年全国只有159人死于这种烈性人畜共患传染病;而在1981年,这一数字超过了7000人。
十多年后,阴影又重新逼近。
以2007年为例,据卫生部统计,狂犬病夺去超过3300人的生命;在所有法定报告传染病中,其“致命指数”已悄然上升到第三位,仅次于艾滋病和肺结核。
进入2008年,这种严峻的态势并未缓解,狂犬病多次在当月的传染病致死总人数上位列次席(艾滋病之后)。
今年8月,中山大学博士生导师陆家海及其同事在英国学术期刊《生物医学中心-传染病》杂志上警告说,中国的狂犬病疫情发展趋势令人担忧,发病数在全世界范围内仅次于印度,排到第二位。
岳晨琳之死
作为河南省濮阳市人民医院今年收治的首例狂犬病病人,9月12日,岳晨琳在这家医院的ICU病房中度过了自己的10岁生日。但此时,她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阶段。
ICU病房的主治医生魏桂英告诉《财经》记者,9月11日,小晨琳刚被送来时,心率已达到每分钟200多次,大动脉的搏动也已摸不到,血压测不出,属于典型的呼吸、循环系统衰竭状态。在最后的阶段,她几乎没有自主呼吸,只能靠呼吸机维持。
9月20日上午,小晨琳的父母最终决定放弃ICU的治疗,返回老家。就在当天中午,岳晨琳最终撒手人寰。
“孩子终于解脱了。”母亲师宪英语气平静地对《财经》记者说。
噩梦开始于今年6月的一天,师宪英已经回忆不起具体日期。当天下午4点多,家住清丰县阳绍乡前寒泗滨村的小晨琳,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时,右小腿被身后追过来的一条大狗咬了一口。
因为找不到狗的主人,加上伤口不是很严重,小晨琳的家人也就没有过多地注意。第二天上午,师宪英带着小晨琳去阳邵乡卫生院注射了第一针狂犬病疫苗;之后,又陆续在村里的诊所注射了三针疫苗。
但到了9月6日至7日,小晨琳突然开始发低烧,不爱吃饭;即使喝点水、吃一些稀饭,马上就会呕吐。到了9月9日凌晨,在清丰县人民医院,狂犬病就基本上得到了证实;在最终被转到濮阳市人民医院之后,奇迹也并未出现。
濮阳市人民医院传染科有关负责人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岳晨琳虽然是该院今年正式收治的首例狂犬病病人,但实际上并不是今年第一例诊断为狂犬病的患者。
“很多病人得知得的是狂犬病后,干脆不住院治疗,直接打针镇静剂就回家了。”他解释说。
岳晨琳的住院和抢救,全家付出的代价也是沉重的。3万元债务,对于这个以种地和养猪为生的家庭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其父亲岳高路告诉《财经》记者,这笔钱,至少要五年才能还清。
狂犬病之谜
狂犬病这一致命幽灵,已经伴随人类长达4000年之久。在中东、希腊、罗马以及中国的古老文献中,都不难发现关于狂犬病的记载;古巴比伦更把狂犬病认定为造成其他人“异常死亡”的原因之一。
在这个漫长的斗争史中,人类一直处于被动的地位。直到1885年,法国化学家、微生物学家路易斯·巴斯特第一次尝试给人注射狂犬病疫苗并取得成功,人类才获得了些许喘息之机。
此后的进一步研究发现,直接导致狂犬病发作的,是一种嗜神经性病毒;也就是说,狂犬病病毒的“寄生体”是神经细胞。长期从事该领域研究的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病毒病所研究员唐青告诉《财经》记者,只要狂犬病病毒通过血脑屏障进入神经系统,狂犬病病毒就能马上适应环境,不断进行病毒的复制,并在大脑内各部分穿行,从而造成被感染者中枢神经系统的崩溃。
狂犬病病毒之所以致命,就是因为这种病毒能够通过伤口处位于肌肉上的神经感受器,或暴露于粘膜浅表处的神经感受器,侵入邻近的末梢神经;然后再由末梢神经移行穿过血脑屏障,最终侵入中枢神经。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物质,都可以像狂犬病病毒那样几乎畅通无阻地穿过血脑屏障,并进入人体的中枢神经。
大约在100年前,科学家发现给动物注入活性染料,动物的全身组织都会染色但惟独脑组织不染色;而如果把染料直接注入相邻脑组织的蛛网膜下腔,则脑组织迅速被染色。以后的大量实验研究表明,有些物质完全不能由血进入脑组织;有些物质能够进入脑组织,但速度很缓慢;有些物质的进入则颇为迅速。这种有选择性的通透现象,使得人们猜想可能有限制溶质透过的某种结构存在,并称之为“血脑屏障”(BBB)。
在狂犬病病毒可以穿过血脑屏障的同时,更加不幸的是,目前人类所研制的狂犬病疫苗及人体自身的免疫细胞,都还不能穿过这层血脑屏障。这就意味着,一旦狂犬病病毒在穿过血脑屏障后,就可以在中枢神经系统中肆意妄为,人类对其基本上处于束手无策的状态。由此,狂犬病高达100%的死亡率也就不奇怪了。
在发病的早期阶段,被感染者会表现出身体不适、头痛、发烧,被咬伤的伤口有“蚂蚁爬行”般瘙痒感;之后,有强烈的疼痛感、暴力行为并且不能喝水;在最后的阶段,表现出狂躁、无力、唾液及分泌液过多、昏迷。最后,病人往往死于呼吸系统的衰竭。
之所以表现出不能喝水、吞咽困难等症状,正是由于狂犬病病毒破坏了支配相应机能的中枢神经,导致喉肌痉挛。
从患者被咬伤到真正发病,狂犬病的潜伏期有的长达几年,有的则只有几天。对于这种巨大差异,唐青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解释,潜伏期的长短往往取决于很多因素,与伤口的轻重和位置、病毒的差异、感染病毒的数量、被感染者的自身免疫力都有关系。如果伤口很小、病毒又很微量,病毒的复制速度就很慢,那么病毒在病人体内移行至血脑屏障的时间也会很慢,潜伏期就会变长。
生机一线间
正是在潜伏期的变数之中,隐藏着逃出生天的希望。
在唐青看来,因为狂犬病病毒的数量对潜伏期的长短起着一定的决定作用,所以,在被狗咬伤后,对伤口的清理至关重要。只有反复清理伤口,才能有效减少病毒进入体内的数量;这样就有可能在病毒侵入中枢神经系统之前,病人体内产生狂犬病病毒抗体,从而最终阻止发病。
中山大学教授陆家海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也指出,在被疑似患有狂犬病的动物咬伤之后,通过有效的“暴露后预防性治疗”(PEP),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预防狂犬病发生。所谓“暴露后预防性治疗”,是指在被狗咬伤之后,最快时间进行伤口处理、接种狂犬病疫苗和注射狂犬病血清。
在北京市人民医院、宣武医院、中日友好医院、和平里北街医院等医院,《财经》记者了解到,由于北京市卫生局每年都会开展两到三次针对狂犬病预防门诊医护人员的专门培训,医护人员对病人伤口的处理、疫苗注射的注意事项和被咬情况的询问,已经形成了规范化的流程。
记者曾目击了一位被狗咬伤的患者在和平里北街医院接受治疗时的情景。首先,医护人员会询问是在什么地点、何种情况下被什么样的狗咬伤,狗是否注射过动物用狂犬病疫苗;然后,医护人员会对患者的伤口进行处理,并注射疫苗。
狂犬病疫苗的作用,就是在病毒突破血脑屏障之前,刺激病患身体产生“人狂犬病免疫球蛋白”。这种免疫球蛋白能特异性地中和狂犬病病毒,起到被动免疫作用。
不过,因为注射狂犬病疫苗后要14天才产生抗体,一个月之后抗体水平才会达到高峰,如果在这段时间狂犬病病毒大量繁殖,则可能在疫苗发挥作用之前,病毒已侵入中枢神经。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必须在注射疫苗的同时注射血清。经过培训的医生会通过询问被狗咬伤时的情形、狗的状况和对伤口的分级,来判断是否有必要为病人注射血清。
《财经》记者在调查中发现,要在狂犬病高发的农村地区和城乡结合部,大面积推广这种规范的治疗手段,却面临着诸多掣肘。
首要障碍之一,就是农村地区医疗资源普遍匮乏。以岳晨琳所在的前寒泗滨村为例,这个3000多人的村子里,仅拥有一个简单破旧的小诊所。在该诊所执业的医生岳愿军告诉《财经》记者,虽然拥有医师证,但在行医之外,也不得不依靠卖兽药甚至自己种地来维持生计。作为对比,在北京这样的大型城市,2007年平均每89名常住人口就拥有一名卫生人员。
狂犬病疫苗对保存和运输的要求非常苛刻,比如疫苗必须在2摄氏度到8摄氏度的条件下避光保存,且严禁冻结。因此,为了保证疫苗的有效性,中国颁布的《疫苗流通和预防接种管理条例》规定,疫苗生产出来后,必须通过冷藏空运逐级分发到省市级疾控中心,再通过冷藏运输车送到市、区、县疾控中心,市、区、县疾控中心“冷藏箱”保存并送达授权的接种点。至于接种单位,则应当具备“具有符合疫苗储存、运输管理规范的冷藏设施、设备和冷藏保管制度”的条件。
知情人士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透露,如果严格按照这一标准执行的话,岂不说村级诊所,很多县级以下的卫生院、卫生所也都未必合格。标准“打折”极容易导致疫苗的实际效用也大打折扣,从而难以起到真正救命的功效。
此外,如何更有效、系统地对基层医务人员,开展有针对性的狂犬病病人处置培训,也是一个问题。师宪英就对《财经》记者抱怨说,最初乡卫生院的医生只是对(其女儿的)伤口进行了基本处理;当时医生既没有仔细询问被咬的情况,也没有告知全程注射的必要性。而很多信息,本来都是应该主动告诉患者家属的,因为很可能事关生死。
溯源求治
仅仅依靠推广预防性治疗手段这种被动之策,显然仍难以从源头上化解狂犬病高发带来的威胁。
在谈到在过去的十多年中,狂犬病缘何持续回潮时,不少业内人士都对《财经》记者表示,主观和客观上的原因应该说都存在。
无论在城市还是在农村地区,无论是在广西、贵州等南方传统的高发地区还是河南、山东等北方地区,犬只的数量都在急剧膨胀,这使得狂犬病的泛滥成为可能。
在河南农村采访时,《财经》记者就注意到,在不少村庄,户均一只狗甚至两只狗的情况相当普遍。如果加上无主、四处游荡的狗,其数量就更加可观了。
在城市,包括狗在内的宠物,也越来越多地进入普通家庭之中。
北京小动物兽医协会副理事长刘朗告诉《财经》记者,2007年北京市注册的犬只数量为75万只左右。根据他的个人估计,实际饲养的数量肯定要远大于这个数字。
在狂犬病预防管理上存在的混乱状况以及投入不足,则使得狂犬病的爆发从可能不断演变为现实。
中山大学教授陆家海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就指出,目前中国主管狂犬病的部门主要是农业部、卫生部和公安部这三个部门。根据分工,农牧部门负责兽用狂犬病疫苗的研制生产和供应,对城乡所有养犬进行预防注射、登记、挂牌、发放“家犬免疫证”,并负责犬类狂犬病的疫情监测工作和进出口犬的检疫和免疫;公安部门则负责对县以上城市(包括县)养犬的审批,处理违章养犬。卫生部门,则负责人用狂犬病疫苗的研制生产和供应、病人抢救、疫苗注射、伤口处理和疫情监测工作。
表面上看,这些部门各有侧重,足以覆盖整个完整链条,但在实际管理中仍然漏洞多多。
为遏制狂犬病在动物间的流行,早在2006年10月29日,农业部曾发布《狂犬病防治技术规范》(下称《规范》)。但这一《规范》的实际执行情况,恐怕并不令人乐观。
比如,《规范》中明确规定“疫点处理措施:扑杀患病动物和被患病动物咬伤的其他动物,并对扑杀和发病死亡的动物进行无害化处理;对所有犬、猫进行一次狂犬病紧急强化免疫,并限制其流动”。但是即使在岳晨琳因为狂犬病病逝后,当地也并没有开展针对犬只的补救性管理。这也就意味着,在6月咬伤了岳晨琳的那只被狂犬病病毒感染的狗,很有可能又咬伤了其他人或者狗,并形成新的可能传染链条。
此外,尽管《规范》中明确规定“对所有犬实行强制性免疫。对幼犬按照疫苗使用说明书要求及时进行初免,以后所有的犬每年用弱毒疫苗加强免疫一次”,但是在河南濮阳,不少当地村民都对《财经》记者表示,从来没有过兽医或者其他部门要求他们对幼犬进行免疫。
中国农业部畜牧兽医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也对《财经》记者坦言,一方面农村的兽医数量、收入有限,对犬只的狂犬病免疫不可能覆盖整个农村;另一方面,这也和农民收入低有关。对于农民来说,买一只狗的费用可能只需要几十元,或者大多是别人赠予;但如果要为狗注射疫苗也需要几十元,那么农民很有可能会选择不为狗接种疫苗。
对于公安部来说,尽管北京、上海、广州、昆明等城市都制订了相应的管理办法,对养犬实行了办证管理,但相对高昂的“户口费”却一直受到广泛的批评。动辄数千元的费用,实际上相当于变相把很多狗逼到“地下状态”,也往往无缘注射疫苗。而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统计数据,只有某一区域70%以上的狗都注射狂犬病疫苗,该区域才能保证不会发生大的狂犬病疫情。
今年9月28日,为期六天的世界狂犬病大会在美国正式开启,这一天也是第二届“世界狂犬病日”。参加此次大会的辽宁成大生物股份有限公司医学部经理张怡滨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与美国和其他发达国家相比,中国在狂犬病预防上的投入落后太多。由于广泛地开展动物免疫,包括宠物免疫甚至野生动物免疫,美国每年死于狂犬病的病例目前已经下降到仅为一到两例;而在中国,即使对家养的宠物进行普遍免疫,目前来看也仍然山高路远。
可以预料的是,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完善和改革现有的管理体系,并切实从资金、制度层面重视这一威胁,狂犬病的疯狂势头在短期内或许仍难以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