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森双臂上的肌肉紧绷着,他和妹夫把装满了牛奶、重达100斤的铁皮桶抬起,然后倾倒:白色的牛奶从桶里流出,泛着沫,打着旋,渐渐漫满了这块土地。
几百斤牛奶能轻易覆盖一大片冬季干硬的土地,当它们渗进土壤后,这一大片土地会呈现出一大块丑陋的白色,活像得了白癜风。
20多天过去了,孟家已经倒掉到了数万斤牛奶。
自从2008年跟着父亲孟庆德将奶
牛场搬到江苏省丹阳市司徒镇谭甲村,这位年轻人的生活从未像现在这样“荒诞”。
这种荒诞感从上个月15日就开始了。
从那天起,每天天不亮,孟家人就要起来,打扫牛棚,为奶牛喂食喂水,挤奶。
然后,将新鲜温暖的牛奶倒掉。
孟家的奶
牛场位于谭甲村旁,与村子一路之隔。汽车从路上驶过,一眼就能看到它。
顺着一条崎岖小路驶过来,一个硕大的牛棚是最显眼的。这个砖混结构的牛棚有二三十米长,七八十头成年奶牛被铁链拴在牛棚的两侧。奶牛们挤得紧紧的,只能做出抬头咀嚼或者低头饮水的动作。稍远处的一个小牛棚里,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牛做着类似的动作。
奶牛们大多安静,但仍会抬起头,用硕大浑浊的眼珠打量着外来者。相机镜头靠近它们时,一个带着45号黄色耳标,头上一撮醒目白毛的奶牛伸出了舌头,想要试试这种新“食物”的味道。
这是1月8日上午10点,奶牛面前的食槽已经快空了。渐渐地,奶牛哞哞的叫声此起彼伏。很快,牛棚外的狗叫声也响起来了。
孟凡森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外来者的身份,看到相机时,他眼镜后面的眼神明显闪过一丝失望。
“不是来买奶的啊。”他一说话,马上暴露了年纪。
孟凡森穿着一件不合身的中学校服,校服的右上角是一个南朝石刻辟邪的图案,图案已经磨得很淡了。他的头发剪得很短,看起来已很长时间没有打理—黑色的破旧毛线帽下面,几缕露出的头发已打了绺。他穿着牛仔裤,裤脚被塞进一双硕大的胶鞋里面,胶鞋看起来不算旧,但鞋子的上面沾满了牛粪,这让他步伐沉重。
他看起来不善言辞,或者是干脆不想理外来者。“老板不在家,你们是记者吧。”孟凡森点燃了一根没有过滤嘴的香烟,“记者有啥用,都来了好几拨了,奶也没卖出去。”
链条断了 生活被打乱了
我们确实不是第一拨到访者,而且来得颇不是时候。
1月6日,一家纸媒率先报道了丹阳市谭甲村奶牛养殖户孟庆德的窘况。报道中称,自从2014年12月15日开始,孟家的牛奶突然卖不出去了,从那天开始,他们家一天要倒掉1300多斤新鲜牛奶。
1月7日,有一家电视台也循着报道找来这里,孟庆德把之前接受采访时的话又说了一遍。
1月8日,我们到了,牧场老板孟庆德却不在。他的儿子说,老家太奶奶去世了,父亲回了老家。孟庆德的老家在徐州邳州。家里的年轻人都跟着他出来了,那边只剩下老人。“就算这边奶卖不出去,家里的丧事也是要办的,但他不能在家呆太久,毕竟这边也出了事,他今晚就得回来。”孟凡森说。
临近中午了,孟凡森和他的妹夫又要进牛棚了。
“一天要喂三遍,打扫三遍,挤三次奶,这边离不得人。”孟凡森掐灭了快要烧到手指的香烟,拿起了扫帚。进牛棚前,孟凡森的妹妹从牛棚旁的屋里出来了,看着拿着相机的记者,她有些警惕。“不是来采访过了吗?”她嘟囔道。
这是采访中第二次听到这句充满了焦虑的抱怨,但这种抱怨可以原谅。在20多天前,这个家庭骤然断掉了生活来源,每天依然还得付出巨大的成本。
一家人此前数年积攒的财富正在逐渐流失。
这个家,牛比人重要
2008年时,孟庆德将50多头奶牛从常州搬到了丹阳。这位来自徐州的
养牛专业户已经从事奶牛养殖多年,从一开始的十几头牛,逐渐发展到50多头。他离开常州,是因为当地的奶
牛场拆迁,而且,在搬来之前,他也得到了丹阳当地一家奶企“康力公司”的口头承诺。承诺中,康力公司愿意每天以市场价收走孟家的牛奶。
于是,孟庆德从谭甲村租下了这块面积为28亩的土地,在这块土地上,他建起了自己的牛棚和家,又开辟了一块种植
牧草的土地,以及一块存放牛粪的土地。
之前的几年中,孟家的牧场渐渐兴旺,50多头奶牛
繁殖成了102头。家里也渐渐添丁进口。眼看着,孟家在丹阳扎了根。
在孟家的三间用空心砖搭建成的房屋中,能看出这个家的不易。三间东西联排的房屋,中间一间用来存放奶牛
饲料和一些药品,另外的两间分属孟庆德父子和女儿女婿一家,几年前,孟家的第三代也降生于此。
孟家的牧场里有电,电是从村里接来的,牛与人共用。牛棚里的通风、挤奶都需要电,住人的房间里,也有一台不知名牌子的电视机。这个家里,最显眼的电器要数几台冰柜了,里面混合存放着人的食物、牛的药品和自家人饮用的牛奶。
人的居住区没有水,唯一的一根水管通向牛棚,人要吃水只好用水罐盛装,再用三轮车运过来。
人吃饭的灶台在外面,是用砖堆砌的,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灶台的下面胡乱堆砌着一些柴火。灶台旁边不远处的桌子上,晾晒着一些已经生虫的白米。
孟庆德和家里的其他男人们负责牛的饮食,他的女儿负责人的饮食。一到饭点,男人们会先出去,把晒过的胡萝卜、青储
饲料、成品
饲料和干草先后放进牛棚里的食槽,女人则会去屋后的地里面拔两颗青菜,再淘洗一些白米。
这么多年来,这个家的生活规律一直如此。每一个孟家人都知道,每天都能产奶的奶牛,比这个家里的人有着更高的地位。
心疼,几百斤牛奶被倒掉了
每一天,天刚刚放亮时,孟家人就起来了。这几年来,他们重复着类似的劳动,喂食、清扫、挤奶。等早上的4桶牛奶挤好后,孟凡森会和妹夫一起,把温热的牛奶桶浸泡在冷水里。“温度为4℃时,牛奶的储存时间最久,所以,牛奶得先降温。”孟凡森说。
随后,孟家父子会把牛奶桶搬到农用车上,再由孟庆德将牛奶送到不远处的康力公司。
康力公司是丹阳当地两家最大的
乳品企业之一。“康力”和“练湖”两个品牌的牛奶,占据了当地生鲜牛奶的市场。练湖公司有自己的牧场,而康力则从当地的
养牛者手中收奶。
孟庆德是康力的5家供货商之一。虽然双方没有签订合同,但此前的6年多时间里,牧场与公司之间的生意一直很稳定。
这种稳定在2014年12月15日被打破了。当天早上,孟庆德和他的送奶车被挡在了公司门外。“他们就说不收奶了,以后也不收了。”
不得已,孟庆德把牛奶又运回了家,当天,家里的餐桌上多了一碗牛奶,几头新生小牛的食槽里也被白色的牛奶填满。但400多斤牛奶不是这么容易被消耗掉的。
就在孟庆德还在发愁时,新鲜的牛奶就变了质,蛋白质在阳光下散发出腥臭味。但孟庆德还是不舍得倒掉牛奶,第二天,有新的牛奶要存放了,不得已孟庆德和儿子把几个牛奶桶装上车,前一天的牛奶被倒在家附近的荒地里。
倒牛奶时,孟庆德一直在抖,根据之前康力的收购价,1桶牛奶的价格是200元,几十秒时间里,近千元财富就被撒了出去。
当时,孟庆德还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这确实是最省钱的办法了”
和记者说话间,孟凡森又倾倒了一桶牛奶。经过20多天的倒奶,他已经有些麻木了,但当白色的牛奶被倾倒进灰黄色的土地时,他的手臂还是抖了起来,牛奶从广口的铁皮桶里流出,泛着沫,打着旋在土地里肆意流淌,几百斤牛奶能轻易覆盖一大片冬季干硬的土地,当它们渗进土壤后,这一大片土地会呈现出一大块丑陋的白色,活像得了白癜风。
20多天过去,孟家已经倒掉了数万斤牛奶,一小部分被他们倒进了小牛的食槽,大部分被倒进了荒地、河流和水沟,另一部分,他们送给了附近一户
养猪者,当然是免费的。
孟庆德愁坏了,他与另外一名
养牛者李金根一起四处寻找着办法,却丝毫没有进展。他们找到了当地的农委,甚至找了一位丹阳市的副市长,但对方给出的承诺是,与康力公司商量商量。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孟家手忙脚乱,他们也顾不得接收外界信息了。在去年12月15日之前,孟家接收外界信息的主要途径是电视机,一家人会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看新闻联播,看看电视剧。孟家人也有手机,但都是老旧的非智能手机,只能用来打电话。偶尔,孟凡森和妹夫会到镇上的网吧去上网,偶尔也会看看中国奶业的。
出事后,来自外界的信息就更少了,他们不知道,元旦前后,中国许多地方都发生了倒奶事件,有网友将之与政治书上的“外国经济危机”联系在一起。
打开微博,能够找到孟家的新闻,在这条新闻的下面,网友的回帖让孟凡森心寒。
“既然能倒奶,为啥不送给山区孩子呢?”
“无良奶农,宁可倒掉也不送人,浪费是会造孽的!”
“遭报应了吧,让你们掺水掺添加剂!”
“骗人的吧,哪怕卖一毛钱一斤,也比倒了强啊。”
看到如刀子一样的言语,孟凡森消沉了好久,“牛奶不能不挤,因为如果不挤的话,奶牛会生病,挤出来的牛奶不好保存,要送的话,我们人手又不够,而且新鲜牛奶不能直接喝,得加工过才行,我们也不想倒掉,但这确实是最省钱的办法了。”
这笔账,一算吓一跳
省钱,已经成了如今孟家人最揪心的字眼。“最近
饲料涨价厉害,我这102头牛,一天光
饲料就要吃掉2000多元钱。”1月8日晚上,现代快报记者电话联系到了正在徐州火车站的孟庆德。在电话里,他算了这么一笔账。
“2014年初,奶价卖得最高,能卖到5元一公斤。2014年,全年奶价都在降,卖给康力的牛奶,价格都是4元一公斤。但这一年
饲料的价格一直在上升,一天就得花掉2000多元
饲料钱。这还不算人工成本、水电成本、地租成本。”孟庆德说,他现在也想把奶牛卖掉,但原本20000元一头的进口奶牛,如今打折都没人要。
坐吃山空,让孟庆德满心惆怅,他回徐州,不光是为了家事,还找人借了钱,先把
饲料买回来。“硬撑。”孟庆德“恶狠狠”地说。
不光孟庆德,丹阳市吕城镇养殖户李金根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从去年12月16日开始,康力乳业同样拒绝收购他家的鲜奶,养奶牛30多头的他每天的损失也达到了上千元。昨天,丹阳一处“
养牛小区”的养殖户刘凯也给记者打来电话,他的奶也没销路了。
奶农们走投无路,曾经找到丹阳市政府,分管副市长符红海表示这是市场经济,让他们去找市场。而丹阳市农委也表示,这是企业行为,他们无权干涉。
进展 危机总算暂时解决了
在丹阳采访期间,现代快报记者曾前往康力公司。康力公司的保安把记者拦在门外,说老总不在,不接受采访。
“我们曾经约谈了康力乳业的负责人,他们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丹阳市农委副主任杨祥金说。
“康力说一个原因是今年市场不景气,订奶户比以前少,企业不再需要如此多的原料,第二就是康力公司在去年建设了自己的牧场,牧场已开始产奶,自己生产的奶成本更低,而且质量可控。”杨祥金说,经过协调,企业表示愿意给农户一个缓冲期,但“这个期限不会太长”。
对于农委这样的答复,农户们并不是太满意,但他们也毫无办法。
愁云惨雾没有散去,但在1月8日晚上,这个云层稍稍变薄了一点—各地层出不穷的倒奶事件和媒体报道,让农业部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当天晚上,孟庆德接到李金根的电话,李金根让孟庆德去看新闻。
新闻里的内容让他们稍感欣慰,“农业部紧急通知要求采取措施处理‘卖奶难,通知要求各级地方农牧部门采取有效措施,全力以赴协调处理”卖奶难“。
第二天,当地农委约见了孟庆德、李金根等几户奶牛养殖户,康力乳业表示愿意继续收奶直到2015年6月份,不过,双方依然没有签订合同。
”能收就好,至少不用倒了。“在打电话给孟庆德时,他的声音里稍显轻松,但面对莫测的市场,
养牛养了几十年的他表示,打算撤出奶业市场。
”牛奶不能不挤,因为如果不挤的话,奶牛会生病,挤出来的牛奶不好保存,要送的话,我们人手又不够,而且新鲜牛奶不能直接喝,得加工过才行,我们也不想倒掉,但这确实是最省钱的办法了。“